第二章:孤舟與燈塔
一, 何處是路
在極端艱難曲折中,高志?偹阕x完了高小。他把那張印刷粗糙的畢業證書迭好裝進口袋,背著那卷破行李回到家里。
父親曾說,高小畢業就是秀才,什么的大事都能做了?筛咧竞8械竭@點知識少得實在可憐,就好比一把谷子投進一條大麻袋里,仍顯得空空如也。他多么想報考中學!但不可能了。進城上學花費更大,家里也的確困難,即使考上,父親也不會再供他了。那一對“面魚”所象征的含義已變成事實。在父親的壓力下,他已娶過媳婦,他肩上就壓上一種責任和義務。小時候靠父母養活,長大了就得養活自己的妻子兒女,輩輩如此,已成為一種社會公理。他要是還去念書,別說父親,連村里人也會責問:“你念書一走,家里的媳婦誰養活?”他將無法回答。
父親可謂深諳世理,亦可謂老謀深算。他制定的“娶過媳婦拴住心”的戰略思想已經湊效。燕爾新婚,感情牽扯,這是很自然的事,加之責任,義務的繩索,可以說不只拴心,連身都綁死了。從這一點上講,父親是勝利了。既然不能升學,就只有安心勞動,自食其力,承擔養活媳婦的義務。只有同弟兄們一樣聽從父母安排,一起上地,一起回家,狠命干活發泄內心的不悅。一天上午鋤苗時,忽然想起中學招生考試就在這一天,呆呆望著縣城方向,竟忘了干活。父親對他的態度大有好轉,不再橫眉冷眼,氣勢洶洶了,瞧他一眼說:“累了就歇歇吧!
他沒有歇,反倒揮舞鋤頭,發瘋般地干起來。
這一段時間,他唯一的想法是找工作。找了工作能掙錢,這個想法父親不會反對。正好天賜良機,村里的老師病了,請他代課。他代了三個月,講得不錯,學校領導很是賞識,決定讓他到郝家莊當教員。那時已經集體化了,他興高采烈地去找大對干部商量。不料,對干部干脆回答了兩個字:“不行!”那時候,對里不開通行證,哪里也不敢用人。教書事空喜一場。他失望了,再不敢提找工作的事。只有一條路:參加集體勞動。
• 高志海同社員們一起到中嘴溝打壩,別人在塄頭上面刨土,他在塄下鏟土。刨土比鏟土省勁,何況上面十來個人刨,下面只有他一人鏟,他再怎么拼命鏟也鏟不過來。上面的人們反倒起哄開了,刨得更快,轉眼間,虛土就埋到他半腰。他別說鏟,連動都動不了啦。上面的人哈哈大笑,還在一股勁往下刨,要把他埋得更深。這時一位老者趕忙制止說:“你們不敢瞎鬧了。別看人窮不值錢,死了就是金疙瘩。得償命哩!”
這幾句話幫了他的忙,也對他刺激很大。從此他腦子里冒出了發財致富的念頭。他想,只要摘了窮帽子,我們家的人才能不受氣,不被人小看。他很快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在當時的情況下,發財致富根本沒有可能。就連這種想法也是該批判的東西。于是他趕忙剎車改轍。另謀別路。
他又謀上了參軍。以為憑自己的勤奮吃苦精神,可以當一個好兵,甚至可以當一名威威武武的軍官,為國爭光,也為他們高家爭氣。而且條件也具備,有文化,家庭成份好,身體也沒問題,他越想越高興,好象已經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連走路夜分外有勁。
好容易盼到征兵的日子,他第一個去報名。上站檢查時,盡量往前面擠,恨不得當天就把軍裝穿起來?墒菣z查結果給他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不合格!
他愣了片刻,轉住武裝部的一位同志詢問:“沒檢查出病來呀!怎就不合格?”
武裝部同志伸手拍拍他的背:“別的地方沒問題。這個地方不行!”
啊,因為背有點駝!“這是擔糞壓的,不是病,能打仗。當兵又不是相媳婦,還圖好看?”他趕忙申辯。
“這使規定!蔽溲b部的同志拍拍他的肩,走開了。
他很氣憤。他感到武裝部的人簡直不懂得當兵使干什么。鑰匙換個懂得地人,也許不會使這樣。
他沒死心。第二年又去報名。這次被預選了,但復查時又被刷下來。還是因為駝背!他苦惱極了,不明白征兵為什么這么吹毛求疵,光圖好看?
那些日子,他象一只孤舟置于茫茫大海之中,不直到哪里是岸,哪里有航道。無望中,他突然望到了一座光芒四射的燈塔,他這孤舟有了前進的方向。
那是母親生病給予他的啟示。
母親體弱多病,平時常鬧肚疼,因為錢求醫吃藥,一次次都硬頂過去。一天晚上,母親又鬧肚疼,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厲害,滿炕打滾,渾身大汗。一家人都下會了。那天正好外祖父來了,外祖父和父親商量起妻請醫生的事,課時當時天已黑了,又下著大雨,去哪請呢?猶豫再三,還是就近道鄰村請白醫生吧。
這白醫生廈是一位老中醫,醫術還可以,只是要價高,架子大。即使好不容易請到家,也是磨蹭半天,人已斷氣。因此人們叫他“埋人醫生”,意即救命不趕趟,倒能趕上埋人。解放后,白醫生的態度雖然有所轉變,但人們對他的印象依然不佳。盡管如此你還得去請他。
請醫生是外祖父去的,去了一說病情,那老先生坐起身來,搖搖頭說:“天這么黑,又下雨,去不了!
外祖父央求道:“白先生你快起來走吧,我背你去還不行嗎?”
“我看也用不著去!卑紫壬謸u搖頭,“你買三個花塔餅一頓吃下就行了!闭f罷又躺了下去。
外祖父見請他去是不可能了,只好買了三個花塔餅回來。母親吃下以后,打下二百多條蟲來。頓時,病如手捏,母親能說能笑,活躍如初。一家人無不喜悅,對那白醫生說了好多感激贊揚的話。
這天晚上,高志海興奮得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比別人想得更多也更深,除對母親解除病痛的慶幸,還有對醫生的佩服以及對農村缺醫少藥的感嘆,他又想到二哥的死。清清楚楚記得二哥腰上開了幾個口子,流膿不止,身底下墊了很多紙和布,母親守在旁邊不停地替換。二哥疼得直哭叫,母親也哭。后來不知道過了幾天,二哥不哭不叫了,眼也不睜了,到半夜時分就斷了氣。全家人都哭,那個慘景現在想起來,心理還覺得發冷。
他還想到死孩溝——他經常去尋柴的那個地方。解放前孩子們死于天花,麻疹的很多。解放后,情況有所好轉,但偏僻山鄉,缺醫少藥,孩子們的死亡依然時有發生。每當一具幼小的尸體被干草裹著擱在那里時,就有成群的烏鴉,老鷹爭著啄食,飛起落下,黑壓壓一片。他母親生了十六個孩子,存活七個,另外九個都是送在那里被烏鴉,老鷹們啄掉了。他想到那些幼尸身上的肉被烏鴉,老鷹一口一口啄去的情景,打了一個冷戰。
思來想去,半個晚上沒能睡著。最后他的思緒集中到一點上:既然三個花塔餅(后來才知道那是很普通的驅蟲寶塔糖)能救母親一條命,那么死孩溝那么多孩子也應當得救,二哥也應當不死。關鍵要有醫生。醫生是救命恩人!醫生偉大!醫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順著這個思路下來,他的心里豁然開朗,同時情不自禁地喊出一聲:“我要做一個醫生!”
妻子被驚醒,問他:“你怎么了?”
他正好需要有個說話的對象,以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霍地坐起,揮揮手說:“我要當醫生,當個;了不起的醫生!治病救人!”
在妻子心目中,當醫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崇高事業,因此懷疑他在說夢話,就問:“你還沒醒吧?”
“我醒著,還沒睡呢!”
“快睡覺吧,不用瞎想了!逼拮诱f著伸手拽了他一把。
他又躺下去。妻子的“冷水”潑的他冷靜了一點。他回過頭來審查自己的想法是否不切實際?墒窃较朐接X得從醫這條路最適合自己走。當醫生國家歡迎,群眾需要“何樂而不為?”當醫生不需要上站檢查,誰也不會挑剔駝背不駝背。當醫生治病救人,受人尊重,不會有人看不起,更不會有人欺侮。他倒是恨自己不肯動腦子,沒能早點想到這條路。要是從上學時就發誓,一定已學下不少東西,那該有多好!
高志海的從醫志愿就這樣在那盤土炕上通宵輾轉反側中誕生了。當他準備睡一會時,父親已經起床,在房里使勁咳嗽。他知道,這就是向弟兄們發出的信號,同學校里打起床鈴是一個道理。他趕忙坐起來,準備完成每天早上要完成的任務——挑水。
一出門,天空晴朗,空氣清爽,一切都好象和以往不同。他高志海也似乎不是以往的高志海了。他感到自己已經走上一條充滿希望的新路。
二 古醫書
蜿蜒曲折的山路,如長蛇般向遠處伸去。高志海興致勃勃地走著,眉宇間透著美好的憧憬,嘴角流露出無限喜悅。一伙青年男女迎面走來,擦肩而過,又不約而同地回頭瞅瞅,生出一番議論:“這家伙一準是相親去的!
“恐怕已進了一步,是迎親的!薄按┐鞑幌!
“山里人能有啥穿戴?”“可能?床怀鰜?都等不得入洞房了!
這些人自然不會知道,高志海的媳婦早就坐到炕上了。他今天是省出買衣服的二十元錢去書店買書呢。
一進縣城,直奔書店。當時二十元錢真能買不少書,因此他覺得腰板硬,口氣也就大:“來來,買書!”
“買什么書?”“醫書!”
“什么醫書?”“凡是醫書全買!”
站柜臺的大約是一位剛工作不久的女青年,被嚇得愣了片刻,趕忙去找經理,說有個大主兒,要把所有的醫書買走,問庫里到底有什么醫書,于是經理就來到柜臺。
“你是當醫生的?”“是——不,我才開始學!
“要買什么醫書?”
“凡是醫書全買!”
經理笑笑,從書架上取下幾本小冊子來說:“
“我們店里沒有別的醫書。只有幾種普及讀物,要不要?”
高志海一看,是預防幾種常見病的書,屬于衛生常識讀物。他很有點泄氣,對經理說:“我要買得是能治病的書。就是老醫生們桌子上擱的那種,長條形,用線訂的!
經理笑笑說:“知道知道。那是線裝本,古醫書,我們從來沒有講過那種書!
“哪里有呢?”“也許外地大書店有吧?我也說不準!
高志海很是失望,只好花一元多錢把那幾本小冊子買下,怏怏地走出書店。
一路上,高志?傇谙,書店不賣,那些醫生們是從哪里買的呢?他是從鄉保健站王醫生那兒見到的!那么王醫生準能知道賣處吧?
他沒有回家,直奔鄉保健站去了。
保健站門診小屋里擠滿看病的人。王醫生正忙著切脈,開方。他不敢打擾人家,只好站到一旁等著,看醫生怎么樣切脈開方,怎樣給病人講寒熱虛實的道理,以及病人頻頻點頭,顯出近似虔誠的信任的情景。這一切使他亢奮,激動不已,生出許多遐想,竟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以至看病的人全走了他還愣在那里。
“看病嗎?來,坐下!蓖踽t生瞧著他,并指了切脈用得小枕頭。
他機械地將手伸過去,立即又抽回去,忙說:“不,不,我不是看病,我是來請教的!
“請教?”王醫生瞧著他,“請教什么?”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學醫,到書店買了幾本書,你看行嗎?”說著把那幾本書攤到桌子上。
王醫生看了一眼說:“這都是普通常識,看看也可以。不過要學醫,光看這不行,得從基礎學起! “ 怎么學?你快說說!
“治病得用藥,所以首先懂得藥理藥性,這就必須讀藥典,本草——你知道本草是什么嗎?”
高志海茫然地搖搖頭。
“噢噢!那就不要說了。說了你也聽不懂。簡單一句話,搞中醫,你得從一些古醫書學起!
“古書能買到嗎?”“咱這小地方不好買。大地方興許能買到吧?”
又來了看病的,王醫生不再顧得同他說話。
王醫生和書店經理,都未能給他提供買書的地方,他同離開書店一樣怏怏離開保健站。沒有書著是他遇到的第一道難關。
回到村里,見幾個老漢在街上閑聊,正巧議論行醫看病的事。不知話從何說起,只聽其中的一位說:“他郭先生牛氣啥!咱們高家溝也出過好醫生,名氣大著哩!人們爭著請,吃飯的工夫,紅騾子白馬就拴下好幾頭。雇轎請來的也有過!
高志海以前也聽大人們講過此事,那時不感興趣,沒放在心里。今天聽說自然就不同了,很想知道得多一點,細一點,就湊過去問:“你說咱高家溝出過好醫生嗎?”
“怎么沒有?就是高天應的老爺爺。不信你去問天應爹!”那老漢說。接著就講了高醫生的許多傳說。
高志海聽了很是高興。甚至老漢講的是否真實,這無須查考,反正他們高家溝曾出過醫生這是千真萬確的。而且還是他們姓高的!他為此自豪,更覺信心百倍。更重要的是他由此發現一個重要線索——高天應老爺爺既然是醫生,一定會有好多醫書,難道能沒有流傳下來?
這么想著,突然腦子里跳出一件往事——要不是被剛才激發,埋在記憶深層將永遠泯滅的一件往事。大約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回他到天應家玩,記得好象有幾竹藍古書,光字,沒有圖。他們家沒人念書,不是上輩子留下來的醫書是什么?為此,他先是一陣高興,隨之又犯了愁。因為天應爹不好說話,十有八,九是借不出來的。怎么辦呢?
這天晚上,他被這個“怎么辦”搞得半夜沒睡著覺。他想起小時侯老人們講過的南人盜寶的故事。說那座山里曾有過金馬駒,哪條溝里曾有過聚寶盆,那南人很能,一眼就能看出來,施個什么法術,就全盜走了。因而他們這地方就成了窮山惡水,祖祖輩輩只能過窮日子。他感到眼下遇到的事同那南人盜寶的故事很有點相似。那些古書也是無價之寶,可惜放在空窯里幾十年都沒人知道它的價值。只有他知道。識寶這一點,他和南人可以相比。只可惜他沒有南人的神通和法術。
他也動過偷的念頭。沒有門窗敞口空窯,偷是可以偷出來的。而且偷書不同于偷別的東西,對天應家不會造成什么損失,自個也僅僅是為了學習,為了治病救人,是情有可原愿的。但他很快就否定了這種想法。不管是什么東西,偷是不光彩的,不道德的,即使達到目的,也會一輩子心里不安。自己學醫是一種好事,那就該正大光明地去借。能掏錢買更好。一次不行兩次,總能弄到手的。
第二天,他找天應試探。
“聽說你老爺爺是很有名氣的醫生?”他問! 聽我爹說過是哩!碧鞈f。
“我記得你們家空窯里有好多古書,一定是你老爺爺留下來的醫書吧?”
“是哩,有四竹藍!
探清了底,高志海就說他想學醫,苦于買不下醫書,能不能借幾本用用。天應撓著頭說:“那你得找我爹說!薄澳愕杞o嗎?”
“說不清。反正我爹說,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不準動,有用沒用要保存好!
“我估計要碰釘子的。你說呢?”
“說不清。你試試吧!
高志?紤]再三,不能貿然去。弄不好,書借不到,還會提醒天應爹看管的更嚴。最好是讓天應悄悄把書拿出來。
“反正這東西你們家也沒用,閑放著,時間長了會放壞的。你給我借幾本,我用完還你,保證弄不壞!
“我不敢。我爹知道了要罵我的!
“別讓你爹知道。你偷!”
“要偷你去偷,我不敢!
“你偷和我偷不一樣。你偷是拿自家的東西,誰也不會說道什么。我偷那就成了小偷了。你就幫幫忙吧!
“我爹會發現的!
“你少拿幾本,不要從一個籃子里拿,看不出來的!
兩人就這樣談判了好長時間。高志海給他講南人盜寶的故事,說這書放在那里是死寶,拿出來讓它發揮作用是好事。好事就應該勇敢去做,等等。天應經不住高志海磨纏,終于答應給他去偷幾本試試。他們把這叫做盜寶。
盜寶是天黑以后進行的。天應到里面去偷,高志海在大門外接應,老早就脫下襖子等著。只那么一會工夫,就干脆利索完成任務。高志海用襖子包著回到家里時,簡直沒法形容他那高興勁。妻子已經睡下,見他興沖沖回來,便問:“你襖里包的啥?”
“好東西!好東西!天底下最好的東西!”
妻子呼地坐起,伸手欲揭。高志海連忙制止,由自個輕輕揭開,那動作那神情,很有幾分神秘。
這一切給妻子造成一種印象:里面的確有很了不起的好東西。然而,出現在她面前的卻是一摞古書。她不免有點失望,不解地瞧著丈夫嘟呶:“這算啥好東西!糊窗不結實,剪鞋樣子還軟得捏不起來呢!
高志海有些不高興地:“你懂啥?躲開躲開!”
妻子負氣睡去。高志海在燈下獨樂。他一本一本地瀏覽,《本草》,《湯頭歌訣》,《藥性賦》,《針灸》 …… . 共二十余本。瀏覽了一遍,又返回來細讀《藥性賦》。保健站的醫生不是說,治病不是先懂藥理藥性?他準備就從這本書開始。讀著讀著,猛感到時間不早了,明天還得照常出工,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書,吹燈睡覺。
但他太興奮了,反復回味今天的勝利。他很感激高天應。是高天應鼎力相助,才使他既得到寶貴的醫書,又沒落下偷書的不安。他伸手撫摸著枕邊的書,眼前出現了一位須髯皆白的老人,那是他想象中高天應曾祖父,高家溝人至今仍感自豪的老中醫。他老人家倘若有知,會對今天的事抱什么態度?會生氣嗎?不,絕對不會的。他歸天之后,他得醫道已經失傳,這些書在破窯洞里閑置幾十年,他老人家能對此滿意?難道不希望世人把他的事業接起來?這樣想著,他似乎看到那位須髯皆白的老人朝他點頭微笑 ……
還是睡不著。他索性點著燈,趴在枕頭上再讀《藥性賦》。他一字一句地讀,一味藥一味藥地背,直到外面的雄雞引頸啼叫,直到窗紙上麻麻見亮 ……
高志海的從醫之路,就是從這個不眠之夜邁開了第一步。
三 拜師答辯
村里人不熬夜。那時山區農村還看不上電影,電視更不知何物,晚間確實沒有多少事可干。因此吃過晚飯,洗涮完畢,就接著關大門,睡覺。
六十來戶的高家溝,一年四季,家家戶戶,大都如此?墒墙鼇砀咧竞F屏诉@個慣例,每晚燈光要亮到后半夜?梢韵胍,燈光一熄,整個村莊就融入黑暗之中,只要有一處沒熄燈,那怕是很微弱的燈光,也會象茫茫大海中的燈塔一樣顯眼。于是,那些夜間起來給牲口加草,拉肚子上茅房的人們,便奇怪了:“高家的四小子怎么點著燈睡覺?”
“也許是做營生吧!薄斑能夜夜做營生?”
“興許是看書哩!”“不會,不會。白天上工,不睡覺哪能受得了?他是鐵打的?”
“那一定是點著燈睡覺吧?”
這成了一個迷。于是就有好事者前去偵探。舔開窗紙一瞧,老婆睡了,高志海盤腿坐炕,獨對孤燈,只見嘴唇動,聽不見說話聲。于是偵探者就在村里發布了這樣一條新聞:“高志海啥也不干,坐在炕上對著燈念經哩!”
說得倒也形象。其形象確實有點象老和尚念經。不過他念得卻是另一本經——背藥性,背湯頭。他讀醫書已讀到如癡如迷的地步,不只晚上用功學,白天走路,上地也在默默背誦,做活就難免出點差錯。有一天到豌豆地里送糞,眼看到地頭了,一味藥性卡了殼,他在使勁回憶,結果筐子沒放穩,骨碌碌滾到崖下摔了個稀巴爛。他知道不好向父親交代,忙將扁擔鐵環砸開,然后回來向父親匯報:“筐子爛了!
“嶄新的筐子,怎么能爛了?”父親問,已經帶著怒氣了。
“筐子新,可扁擔不新了!
父親拿過來一看,鐵環開口,屬于機械事故,就沒有責備他。
母親是細心的,敏感的。他首先發兒子近來的變化。對父親說:“四兒不知咋啦,比以前瘦了 ……”
父親“咳“了一聲,截住母親的話:“茶飯不好,活計重,還有剛剛娶過 …… 你連這也不懂 ? ”
“不是,不是!”母親說,“哪個人不娶媳婦?娶了媳婦該是有精有神才對哩!可他,悶著頭,迷迷瞪瞪的,你跟他說話都聽不見,象啥了一般。好象是心里又謀著啥事哩!
經母親一提,父親也留了點心。果然發現有些異常,就對母親說:“狗日的會不會又謀出去念書?”
“我看不是!蹦赣H說,“高小畢業回來,再沒提念書的事。再說他有了家口,不會再存這心了!
“他媳婦一準知道。你去問問。
母親去問媳婦。媳婦說:“你們放心吧,沒啥事的。他不知從哪里弄了幾本書,有空就看,還背哩,象老和尚念經一樣,快念成書呆子了!
母親將此情況回告父親。父親說:“只要沒有出外念書的想法,看書就讓他看吧。多識幾個字沒甚壞處!
“就是!蹦赣H說,“看看閑書解解悶也有好處,不要把娃憋悶出毛病來!
媳婦聽見了公婆這番談話,又如實說給丈夫。高志海以前還擔心父親責怪,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趁父親不注意,掏出書看上一眼趕快再裝起來。這以后他看書公開了,每當做活休息的時候,就拿出來坐到一邊正兒八經地讀起來。
兩個月之后的一天,高志海又到鄉保健站找王成章醫生去了。他感到藥性,湯頭可以自己學,可診斷,用藥光憑看書不行,得有人指導。他想拜師求教,也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收他這個徒弟。
王醫生那里,看病的人依然很多。高志海象上一回那樣站在一邊等。等人們一個個都走了,他才走近前去,傻呵呵地朝王醫生笑。
“你 …… ”王醫生瞧著他。
“我想拜你為師,你肯收我做徒弟嗎?”
王醫生笑了笑沒作聲。那一笑之中,包含著一些沒有說出來的意思:你基礎太差,什么都不知道,拜師有什么意義?高志?闯鲞@個意思,心想:我這次可同上次不同了!正要表白,王先生問:“你買到書啦?”
“沒買到,借下了,看了好幾本,學到不少東西了!”
“噢?你知道什么是湯頭嗎?”
“中藥的配方就叫湯頭。我知道幾十個湯頭,還就背!
“能背?”“能!”“試試!
高志海清清嗓子,開始背。陽和湯,生化湯,防風湯,固真湯,歸脾湯,真武湯,補中益氣湯,附子理中湯 …… 一口氣背了下來。王醫生扳指頭數到二十,忙擺手制止:“行了,行了。我再問你:“方劑的組成是有一定法度的。你知道嗎?”
高志海眨眨眼,略略思索,說:“知道。醫書上叫‘君臣佐使'。君藥為一方之主藥,臣藥,佐藥,使藥均為輔助藥,以協助和加強君藥的功效。比如桂枝湯,君為桂枝,臣為勺藥,佐為甘草,使為生姜,大棗。對不對?”
“對!對!”王醫生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以致有幾分激動,“方劑的分類你能說上來嗎?”
“能!按方劑組成分類,有大,小,緩急奇偶,復七方;按藥物藥性能分類,有宣通補泄輕重滑澀燥,濕十劑。這就是醫書說的七方與十劑!
“好好!藥性賦你也背了?”
“藥性四百味我都能背下來。你要有時間聽,我從頭背;蛘吣愠椴閹孜兑残!
王醫生深信不疑地點著頭:“我相信不用背了。你上次來時,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嗎?”
“我從你這里回去那天,就借下書學開了!
“時間不長呀!”“兩個多月!薄澳闶窃趺磳W的?”“晚上讀熟,白天鞏固!
“白天你不上地?”
“做活,走路時都能背。記不準的,稀休息時翻書!
王醫生很是感動。他當醫生這么多年,見過學醫的年輕人不少,但如此下功夫的還是第一個。他認定這是個人才。于是便說:“這樣吧,我收你做徒弟。我還想舉薦你到保健站工作,你同意嗎?”
“我要能到你身邊來工作,那就太好太好了!”高志海簡直高興炸了。
王醫生當即就找站長景中寶薦才。景站長聽了王醫生的詳細介紹,也有幾分高興地說:“既然你說有才,咱就用他當學徒吧。但還得請示鄉長!
景站長當即就去請示鄉長李茂枝。李鄉長說:“咱農村缺醫少藥,有才的人應當培養。我同意,用吧!
也算高志海運氣好,醫生,站長,鄉長層層愛才,一路綠燈。景站長從鄉政府回來時,就找高志海談話,要他很快回去辦手續,到保健站當學徒,兼搞會計和司藥。
但是,當他回村辦手續時,隊長那里卻是紅燈長亮不滅。上回學區要他到郝家莊當教員時,答復是“不行”二字,這回還是那兩個字。不過高志海心里不慌,轉身就去找李鄉長。李鄉長說:“你只管工作,上你的班。隊里的手續我跟他們說!
就這樣,高志海到保健站上了班。他準確地記著那個終生難忘的日子—— 1956 年 3 月 28 日。
他在保健站干了整整兩年。在此期間他工作很賣力氣,多次受到領導的表揚,不僅被評為模范,而且踏上了他政治生命的第一臺階——入了團。
作為一名學徒,他的學習任務也沒有松懈。盡管他既搞會計,又當司藥,工作任務繁重,但比村里參加勞動畢竟好多了。他沒有更多的業余愛好者,業余時間全部用到學習上了。驚人的苦學精神加上有一位熱心扶植青年人的老師,學習進展很快。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條件,他已滿足了。他決心利用現有條件,盡快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好醫生,為當地群眾服務一輩子。再無別的奢望了。
然而命運之神又向他招手,向他微笑,又要賜予他一個好機遇,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那是 1958 年的夏天,省中醫學校下來招生?紙鲈O在中陽縣城。王成章醫生得知消息后,喜滋滋對他說:“小高,省中醫學校招生,你該去報名!
他笑了笑,搖搖頭!澳悴蝗?為什么?”王醫生奇怪地問。
“一者,我在咱保健站工作已經滿足了!备咧竞Uf,“二者,我已娶過媳婦,且有了一個孩子,家庭拖累大,父親不會讓我去;三者,我學醫才剛開頭,根本考不上何必出洋相!
“我估計你差不多。你要考不上,別人更考不上!蓖踽t生鼓勵他,“你該去試試。至于家屬拖累,到時候再說吧!
經王醫生這么一說,高志海的心里有點活動了。當然上醫學校的希望他還不敢有,但通過報考檢驗一下自己學得怎么樣,倒是他愿意做的。于是他答應下來,第二天就到縣城報考去了。
沒想到,考試結果竟出乎意料!全縣共十六人報考,五人被取,高志海是五人中的第二名。這是天大的喜事,卻也給高志海出了一道難題。他本來對外出念書并不存什么幻想了,可一封錄取通知書把他的心思又勾了起來。他明知父親不會同意,但還是硬著頭皮去商量。
“你又要出外念書?”父親顯得不可理解,眼睛睜的老大。
“原本也沒這想法,可考上不去太可惜了!备咧竞Uf,聲調軟軟的。顯然他只是試試,不準備強硬爭取。
母親卻是站在兒子一邊。也許算命先生的話又在起作用吧,她瞧著父親說:“到縣城念上三年,說不定這孩子真會有大出息呢!要么就讓他 …… ”
父親臉色驟然,打斷母親的話:“你讓念去!把家口帶去!漫說三年,十年都行!”
“爹你別生氣!备咧竞Cφf,“你不同意我就不去了!
商量沒有成功。但高志海并不十分傷心,因為他畢竟有了工作,而且各方面的條件還不錯。問題是命運之神依然向點頭微笑,非要賜予他一個機遇不行。幾天后,鄉長李茂枝聽說這事,上門來做工作。
“老高,聽說你家高志?忌现嗅t學校了?”李鄉長進門就問。
“考上頂啥!供不起!备赣H說。
“你應當明白兩點!崩钹l長說,“第一,這是大喜事,別人家想去還考不上呢。第二,省里的中專學校同縣里住中學不一樣,人家管吃管喝,你頂多供幾個零花錢就行了。這還不便宜?”
“零花錢也不用!备咧竞CΣ逶,“我利用假期做工掙錢!
“這不,那就純粹不用你負擔了!這書還不能念?“李鄉長頭一歪瞧著父親。
“他還有家口!备赣H說,口氣已經不那么硬了。
“你這思想,可就不對了!崩钹l長換成批評的口吻,“這涉及到如何看待婦女的問題。媳婦年輕輕的,人家也上地勞動,自己完全可以養活自己。你怎么不承認這一點?”
父親不作聲了。別看父親在子女們頭上挺兇,可在領導面前,卻是慣于服從的順民。父親也愛面子。誰家的子女上學鄉長上門說情?現在鄉長上他的門,這是抬舉他,他不能不識抬舉。還有一點當然也很重要,就是學校管吃管喝,不用他負擔。由于上述三方面的原因,父親沉默片刻,反問李鄉長:“那讓他去吧?”
“這還用說?我苦口婆心就是想讓他去呀!”
“那行,去吧!
事情往往是這樣: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在高志?磥砀静豢赡艿氖,鄉長幾句話就給辦成了。他多么感謝這位愛才育才的好鄉長!
到了開學的日子,高志海又背起那卷破行李上路了。 他坐上通往太原的長途汽車時,還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呢。
四、苦讀
省中醫學校是新建學校,兩個班,一百二十六個學生。來自大小城市者居多。城市學生有點看不起農村的學生,把他們譏為“土八路”,而高志海又是“土八路”中最土的一個,他們私下叫他“土大哥”,他也的確夠土,走時連兩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換,舉止不雅,行動笨拙,說一口純粹的中陽土話,人家聽不大懂,男同學叫嚷要找翻譯,女同學們捂嘴哧哧暗笑。好在高志海并不十分愛面子,人家笑,他也傻呵呵地滿不在乎,一副憨態常常引得同學們捧腹大笑。
然而時世造英雄。誰也沒想到,土大哥卻派上了大用場。
那時正值大躍進浪潮席卷中國大地,中醫學校也不例外,新生一到齊,就上山大煉鋼鐵。白天晚上北礦石。這種場合,城市學生的優感變成了自卑,農村學生卻找到用武之地。土大哥高志海不嫌臟,不怕累,力氣大,又耐久,背得比別人多,跑得比別人快。脊背壓爛了都不吭一聲依然拼命干。他的這種精神同當時的大躍進形勢十分吻合,因而受到領導的高度贊揚,也改變了同學們的看法,使他在班上有了一定的威信。
一個多月之后,當師生返回學校坐下來上課的時候,高志海已被一個多月的大躍進推上了班的領導崗位——先是擔任組長,后又當上班主席和團支部書記。
那時很注重政治,因而多數學生干部都是政治過硬,學習稀坎。同志海也不例外。他只上了二年高小,中途修窯還誤了半年,基礎比別人差了一截子。他又當干部,肩擔雙職,作工作要占去不少時間和精力,這就使他的學習成績只能勉勉強強達到個中等水平。然而高志海的特點卻是:別的方面都能湊合,唯有學習上自尊心極強。他愿意當干部,為班上多做點工作,但決不愿意作一個成績差的干部。事業上的抱負也不允許他三年學習取得一個差等成績離校。這就決定了他必須奮斗,必須拼搏,吃別人不吃的苦,受別人不受的罪。 沒過多久,同學們都驚訝地發現:他們的這位班長不背礦石的干勁令人佩服,學習精神同樣令人感嘆。
學校生活必須按時作息。高志海卻感到規定的時間遠遠不夠用,就只好熄燈后偷偷到教室里加班,常常要學到深夜一點鐘才回宿舍睡覺。 有天晚上,一位值日老師出來檢查熄燈時,發現一個奇怪現象:明明看見教室里開著燈,可是到教室一看空無一人,就順手關上燈走了?墒沁^了一會,燈又亮了。再去看時還是沒有人。如此好幾次,鬧得那位老師心里直犯嚼咕;莫非出鬼啦?因而輸了膽,不敢單獨去了,叫上別的老師一塊去。原來鬼就出在那一副棺材里。那時學校條件差,有一副裝解剖尸體的棺材沒放處,就擱在教室的一角。高志海一個人鉆到教室里學習,又伯老師檢查住,就想了個絕妙的辦法:聽到老師來了,將書包一提,鉆進棺材里去,長長一躺,正好閉上眼休息一會,估計老師回宿舍了,再出來開燈學習。這是誰都想不到的,因而也就成了一個難解的謎。鬧得學校議論紛紛,沸沸揚揚。高志海感到這么下去,會給學校造成混亂,趕忙坦自交代了,這個過才算解開。還有一回鬧得更大。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已經熄燈了,同學們不肯睡,趴在被窩里海聊婚姻愛情方面的一些題目。越聊越起勁,有的竟坐起來發表自己的觀點。唯有高志海一聲不吭。他在回憶白天的解剖課,有些他記得清楚,有些記不起來了,想問同學們,又伯遭嘲諷,因此便產生了到解剖室看看的念頭。那里解剖開的尸體還擺著,一看就清清楚楚了。 正當這時,同學們逼他表態了:“志海!一晚上沒作聲,想必考慮得最成熟了。你說,誰的正確?
“啥正確?”高志海愣了。
“在一個男人眼里,女方才與貌的位置該怎么擺?你發表意見!”
“我……我想想!
“你還沒想好?”
“我就沒聽見你們說啥!
“你想啥?”
“沒想啥!
“胡說!一定有秘密,老實交代!”
“我想解手。等回來再說! 高志海說著趕忙穿好衣裳,拖了鞋往外走去。宿舍的同學們起了疑心:
“這家伙是不是到教室學習去了?”
“不會。沒拿書,空手走的!
“那就是到解剖室復習去了!
“沒準。該去嚇他一家伙!
“那就快點,趕到他前頭去!”
“他已經走了呀!”
“他一定要先解手,來得及!
于是兩個同學三八兩下穿了衣裳,急急地跑出去了。解剖室在廁所隔壁。同學們分析得不錯,高志海果然是先解手,然后才到解剖室。他開了燈,走近解剖床,用手撥拉著,細細看,默默記,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正在這時,尸體倏然一動,一躍而起,幾乎撲到他臉上。他毫無思想準備,嚇得倒在地上,休克了幾分鐘。清醒后,邊朝門口邊爬邊喊:“死人活了!死人活了!”
隨后趕來看熱鬧的同學們正好看上此情景,好一陣開心大笑。笑聲中,忽然又聽見有人叫喚,是從掀翻的解剖床下發出的。原來鉆到床下制造惡作劇的兩位同學自食其果,被掀翻的尸體和解剖床全壓到自己身上,動不了。同學趕忙過去七手八腳地將他們拉出來。嚇人的人和被嚇的人同樣狼狽不堪,看熱鬧的同學們得到極大滿足,笑了個前俯后仰,東倒西歪。
諸如此類的故事很多很多。高志海成了全校有名的勤拼命三郎。雖然同學們多以笑聞相傳,卻也不免生出幾分欽佩來。
高志海的假期生活也不為同學們所理解。經過半年緊張學習,特別是期終復習考試階段技力奮戰,同學們誰不盼著放假!到了放假的頭一天晚上,同學們激動得睡不著覺,以至通宵暢談。中心話題自然是如何使假期生活過得更有意
義。有的計劃認真過過球痛,有的計劃到某地探望親友,有的說要找個環境優美的地方靜心讀幾本書,有的說只要父母同意就到京津旅游。只有高志海兩手墊在腦后,望著屋頂不作聲。直到同學們問到他,他才說:
“我不回家,就在學校住!
“你不回家?為什么?”
“不能回!
“和父母鬧矛盾?”
“沒有!
“和老婆關系不好?”
“不是!
“那為啥?”
高志海不再作聲,眼睛只瞧著屋頂出神。同學們計劃辦的事,他連想都不敢想。他想的是,半年的零花錢,這就是他的假期奮斗目標。
第二天,同學們各奔東西,四散而走。高志海也出了校門;卻是到翻砂廠聯系做工。這是他事先打問好的門路,那里做一天工,可掙九角錢。雖說工錢低得可憐,但那時的錢頂用,一個假期下來,可掙三四十元,足夠半年的零星花銷。他就為這個才不能回家!
他每天早上出去,要干一整天的重活。渾身是塵土銹跡,臉上是汗水沖刷的道子,完全恢復到高家溝上地勞動時的高志海了。走到街上,誰都會把他看作沒有正經職業的外流人員,絕不會想到他是一位學醫的中專學生。晚上回到學校的時候,真可說疲憊不堪了,但他卻感到舒暢。洗涮洗涮,一個人在宿舍看書,沒有老師檢查,不受時間限制,過得自由而又充實。要不是木市的一個同學說了幾句挑逗的話,他也許會很安心地過完這個假期的。
他是在街上遇見那位同學的。同學驚訝地問他:
“你怎么沒有回家?”
“我不回去了!彼f。
“為什么?”
“不想回去!
“你不是結過婚嗎?”
“結過婚就非回不成?”
“當然!別的還好說,唯有這老婆……哎呀,憋了半年
了呀:你難道是出家的和尚?沒知覺的死人?”
幾句話把高志海平靜的心情給打亂了,使他半個晚上沒睡好覺。他想起了妻子。他們結婚才二年多,感情也還算不錯。他頓覺宿舍里空空蕩蕩,好象少點什么。還有兒子,半年不見,也許會站了;父母年歲已高,不知近來身體如何……就這樣翻來覆去半夜沒睡著。最后終于下了決心:明天不做工去了;丶易∩蠋棕舶。
第二天早上,他又變了,依然出去做工,只是臨出校門時將一封家信塞到郵筒里。這是早上起來算帳的結果。一算,他才掙下二十來塊。為了掙夠半年的零花錢,他不能誤工,不能不為每夭可憐的九角錢奮斗。除此以外,他沒有任何辦法。
高志海上中醫學校的三年中,每個假期大都是這樣的,不是到翻砂廠做工,便是到汾河灘上拉沙。到假滿開學的時候,他也達到了目的,掙夠了三、四十元。然而這卻是以犧牲一個多月夫妻情愛、天倫之樂為代價。當輕松了一個假期的同學們興致勃勃地坐到教室里又開始一個新的學期的時候,他滿臉的倦容尚未消失。有的同學伏到他耳邊悄聲問:
“沒回家?”
他點點頭。
“一天也沒回?”
他又點點頭。
“想老婆吧?”
他點點頭,又趕忙搖搖頭。逗得同學們哄堂大笑。他也跟著笑,笑中帶著幾分傻氣,也有著幾分尷尬與苦澀。
五、鄉 土 情
三年,這在消閑無聊者來說,也許是漫長的。但對拼力苦學的高志海來說,卻是瞬間之事。
畢業考試、鑒定、典禮、會餐,一切活動均帶有結束的意思。同學們的情緒已到沸點。盼望畢業,渴望走向社會。全班同學幾乎處在一種極度興奮的浪潮中。
但是,這種單純的興奮很快就被一種復雜的心情所取代。因為上述一系列活動的后面,緊接著便是畢業分配。這是最關鍵的一步,是關系到前途、命運的一步。所以每個人都憂忡忡坐臥不安。個人志愿正經受服從分配的考驗。爭取留太原市,能否達到目的?想到條件好的醫院,能否如愿以償?那時社會風尚還沒有走后門一說,青年學生更是單純、幼稚,同學們只是聚到一起分析、猜測。議論,最多不過是找班主任談談自己的要求,大部分同學是焦急等待。
高志海的思想卻是異常平靜。他同樣渴望走向社會,同樣有自己的理想志向,但他的志向與眾不同。他想回縣,回呂梁山區的那個窮困小縣。他向領導提出自己的要求之后,便安心地等待。因為這樣的去向沒人同他爭,領導用不著為
難,他也用不著擔心。他倒是為工作作好了準備——鉆在那已經無人去的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教室里,讀點業務書籍。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百二十六個畢業生中,有七人被留校,高志海就是其中之一。這對別的同學來說,簡直是欣喜若狂,而他卻木木地發愣,然后才慢慢蹙起眉頭。正準備向他祝賀的同學們,一看他這個樣,都傻眼了。
同學們早就給高志海送了個雅號,叫“怪物”。他在分配問題上蹙眉頭,是三年之中留給同學們的最后一次“怪”,也是最令人驚訝的一次“怪”。干是同學們在愣了片刻之后,便將他圍起來,紛紛質問:留校當省中醫學校的教工,不管是名譽還是工作條件、生活條件,哪方面不是首屈一指?你那山旮旯里有啥好?你難道連這么個識別能力也沒有?
“咱是從農村來的,哪來哪去,還是回農村比較合適!
高志海這么回答了同學們好心的質問。最后,還是找領導反映意見去了。
“我想回縣工作!
“你不愿意留校?”
“我要求回縣!
接待他的領導同志很是奇怪,瞧著高志海足有五分鐘。一百多名畢業生里,只有七名留校,是學校反復選拔出來的。領導擔心的是分配到下面的學生會不愉快,鬧情緒,可沒想到留校的學生竟然還有不同意的!
“你為什么不愿意留校?”領導這么問,并以深究的目光瞧著他。
“農村缺醫少藥,更需要人!备咧竞W砸詾檎f得很坦率,“另外家庭拖累也大,父母年歲大了,又有老婆孩子。從各方面講,還是回去好!
這位領導細細琢磨高志海的每一句話,農村缺醫少藥,需要人,恐怕是冠冕堂皇之詞吧?家庭觀念,父母妻子,這可能才是實質性的原因。單從學校用人來說,重新考慮一名留校生,這是極容易的事,不需要作任何思想工作,被考慮的學生就會很愉快地接受,甚至還會感恩不盡。但是對于高志海,對這個發奮學習精神在全校都有了名的學生來說,放棄留;剞r村,恐怕對今后的發展會大有影響。從關心人才、愛惜人才的角度出發,這位領導同志覺得應當作作挽留工作。于是就說:
“年輕人,家庭觀念不能沒有,但個人問題同祖國需要發生矛盾時,就應當以國家利益為重,以前途為重。這一點,希望你能處理好!悴皇窃蚪M織表示過服從分配嗎……?
領導的這一番話,高志?梢灾v出好多理由來爭辯。唯獨后面一句話,卻使他無法張嘴。那時提倡一顆紅心,兩套準備。服從分配是原則,還沒有哪個同學公然表示不服從分配的。他是班、團干部。更不能說個‘不'字了。于是他沉默少頃,問:
“如果留校,讓我干啥?”
“你不是一直搞班、團工作嗎?搞行政工作行不行?”
“不,不,我想搞業務!
“可以考慮!
幾天之后,領導滿足了他的要求,決定讓他到教研組搞針灸。
他沒話說了,只有服從分配了。上班之前,特別是回家住了幾天之后,他的思想慢慢愉快起來。遇到的所有熟人,都說他前途不錯,向他表示祝賀,他自個覺得也該是這樣。三年前還是山村里小小保健站的一位學徒工,三年后竟然成了太原市省中醫學校的一位教工。這卻是很不容易登上的一級臺階,他卻一步跨上來了。他覺得自己對得起家鄉父老,對得起關懷、培養自己成長的所有人。他該滿足了,實際上他也滿足了。因而他工作得挺賣力,也挺愉快。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他的情緒逐漸低落下來。這是因為教研組條條框框太多,而他的腦子從來不會安生,不時地蹦出些想法、建議來,他自以為很有必要,甚至很有價值,可被繁多的層層審批手續所淹沒,有如石沉大海、杏然無影。他為此感到苦悶。由此又引發了對故土的思念,而且日漸強烈,難以抑制。
然而,他對家鄉的眷戀卻與日俱增,腦子里不斷閃現家鄉不堪回首的凄涼景象——死孩溝飛起落下啄尸的烏鴉、老鷹。人們被疾病折磨的痛苦面容;野外不時出現的新墳堆;鄉親們失去親人的哀哀哭聲。還有二哥的死、母親的病……
這一切喚醒他對自己的清醒估價:他這樣水平的人,在太原這樣的大城市多如牛毛,而在缺醫少藥的家鄉,他的作用顯然就會大得多。因此他反復掂量,自己的位置應當在山鄉。 而不應當 在 都 市 里。于是他 下 定 決 心 回農村,一 份 一 份申請,一次一次找 領 導 . 僅 衛 生 廳 就 跑 了 五 次 . 其 中 一 次 是 問 廳 長 當 面陳述 。 就 這 樣 . 他 從 頭 一 年 年 底 跑 到 第二年年初 , 進 入 仍 在 困 難 時 的 的 1962年。這時,國家 采 取 的 一 項 措 施—— “六二 壓”正好 拉 開序幕。 這 樣 , 他 的 事 就 好辦多了,因為他是從城市回農村,符合上面的精神,于 是 他 的 申請被批準 了 。 他 高 興 極 廣 , 捆 好 入學時帶來的那卷破行李,結束 了 三 個 多 月 的 留校 生 活,要 返 回 故 鄉 去 了 。
同學們得知消息,趕來為他送行.一見面就嘰嘰喳喳朝他吵開了:“你真是個怪物,越來越不可理解!”
“別人想留校都留不下,你卻是留下了又要放棄.太反常了!”
“你那個地方到地有什么好處?難道比太原還好?”
“跌到那山溝里去,再要爬出來就難了。
“城市到農村容易.農村調城市就難了。你難道不明白這一點?”
“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他—一握別.只有一句話相告:“謝謝同學們的好意,我不會后悔!
就這樣,他告別母校.離開省城,隨手續先到了專區。專區衛生部門想留他,找他談話。他反復申述,一堆好話,態度懇切而又堅決。一位辦事人員不解地說了一句:“這人真怪!”領導明智,擺擺手說:“看來地回縣是真下了決心。想想吧,省城都不愿呆,專區能留得?不要勉強,讓他回縣城去吧!
手續一開到縣里,這就不會有麻煩了。高志海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又乘上開往縣城的長途汽車。汽車在前進中劇烈顛簸,他的心里也極不平靜。臨別時那位同學的話始終在他耳邊索繞。他問自己:我果真是在倒退嗎?他馬上回答自已;從生活條件講,縣里永遠比不上省城,也許是倒退。但從事業上講,正走向更需要自己的地方,他是在前進。只要事業上能前進一步,那伯生活上倒退兩步,退到棲身茅棚草屋吃糠咽萊也在所不惜,心甘情愿。
放眼窗外,路旁的電桿,近處的樹木,都在急速向后閃去。他欣慰地想:我在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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